慰藉
| “我只是需要一个吻，来亲亲我吧。”
老师死了。
沈翊站在海边，看着老师的尸体被法医搬到车上，裹尸袋被风吹的紧贴在他身上，凸显出脸型。
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拍打在沙滩上，他略微迟钝地转向声音来源。海浪打上沙滩，又退回去，露出下面湿润的沙滩，紧接着又是一波，“啪嗒”一声，狠狠地冲了上来。
沈翊却没由来的一颤。冷，他想，真冷啊。海水携着沙子卷向他，把他拖拉进更深的海域。手不知道是被风还是海惹得冰冷，海水碰到他的一刹那，他竟觉得温暖，随后是刺骨的寒冷。
“没有他杀的可能性，是自杀。”何溶月说，沈翊想起这句话。
那么老师倒向深海的时候，也是这样冷的吗？沈翊闭上眼，海水透过他的衣服，包裹他的每一寸肌肤。老师教他画画，教他做人，温柔，和善。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老师的时候，老师看着他的话，停了一下笑了：“你要不要来跟我学画画？”
那样好的老师，那样善良的人……竟然也会自杀吗？
他突然觉得有东西在向他靠近，沈翊猛地睁眼，一个带着茧的宽厚手掌握住他的手腕，沈翊回头，杜城在他身后沉沉地看着他，眼睛里带着稀碎的光，另一只手上拿了一件衣服。海水在刹那间退去，只留下空荡荡的他和杜城。沈翊这才发觉都是他的幻想，然而手脚冰凉，他不自觉地摸索了一下手心，全是冷汗。而握着他手腕的手掌温热，几乎要灼伤了他。
杜城：“跟我回去。”
沈翊怔怔地看着他。杜城松开他，把手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，严严实实地把他裹紧，又重新牵起他的手腕，小心翼翼的。“走吧。”杜城说。
海风还在吹，透过衣服细小的缝隙钻进沈翊的衣服里。杜城牵着他走，沈翊始终慢他一步。快到车旁了，在良久的沉默中，沈翊突然说：“我想不通。”
沈翊这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，嗓子渴的仿佛要干裂。杜城停下脚步，转过身望着他。沈翊一只手揪着外套领子，不让它掉下来，一边低着头缓慢地说：“他这样的人，也会自杀吗？”
这句话带着浓厚的疑惑砸向杜城，杜城垂着头看着他，良久又牵着他回到了车上。沈翊走的踉踉跄跄，等坐到副驾驶座上，杜城甩给他一瓶水：“先喝水。”
沈翊扭开了瓶盖，他的手冷的没有知觉了，几乎没有痛觉地扭开了瓶盖。杜城侧头看了他一眼，抬手开了暖气。
发动机在不断发出轰鸣声，空气逐渐变暖，杜城没有开车。沈翊仰着头靠在座背上，水被他喝完拧上盖子握在手里。他现在需要手里握着什么东西，不然一放下来，手就会不自觉地微微颤抖。海风隔着窗户在外面呼啸，现在风一点也吹不进来了。沈翊的身子渐渐回暖，然而手一直冰凉，他偏头看着窗外,望向那片海，海又恢复宁静了，湛蓝沉静。
刚才他的问题杜城选择避而不答。他并不了解老师的为人，唯一一次交流也是在昨天，老师来到警局，让他放过沈翊。
“他是一个艺术家，那么多画像师，你们找一个代替他，把他还回来，好不好？”老人祈求道。
几乎就是在瞬间，杜城听到自己说：“不行。”
他无视老人听到这句话后苍白的脸。“不行。”他重复道。
沈翊突然笑了一声，杜城去看他，却看不到他的表情。“算了。”沈翊说，“我不指望你能给我什么回答，你不了解他。”
杜城站在门口，犹豫着要不要敲门。浓重的黑暗充斥在楼道里，他不敢发出声音让灯亮起来，只好忍受着亮起手机的灯，微弱的光照亮了门牌号。
这是沈翊的家。
今天晚上，沈翊难得地拒绝了他的邀请，自己骑车回家。杜城看着他骑上车，瞥到他因为咳嗽而耸动的肩。
他感冒了，而且可能会引起发烧。
这个想法出现在杜城心里，等回过神来，他已经开着车到了平常送沈翊回来的那条街。他看着街口的灯，灯散着柔和的光。这是他在那一天送沈翊回家后，第二天来修好的。
杜城下了车。不熟悉地走在这片街道上，心里背着沈翊的地址，这是他在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沈翊的时候知道的，七年来他从没改过地址。
走路的时候一点都不怕，但真到家门口的时候杜城却突然泛起来一种近乎近乡情怯的感觉。他犹豫着抬起手，手机散发的光照着他。他轻轻碰上了门，门却吱呀一声开了——门没锁。
他的脑海里几乎是立刻响起警铃，他进了屋子，把门关上。房间的门半掩着，他推开，床上的被子平铺着，中间凸起来一个小团。杜城走近，沈翊只露了个头出来，柔顺的头发现在乱糟糟的。杜城打开床头灯，看到他的脸红的不正常。他伸手去摸沈翊的脸，滚烫，沈翊动了一下，炽热的鼻息打在他手背上。杜城看到他半睁着眼看向他，像蒙了一层雾。“你怎么来了？”沈翊说。杜城听到他的声音像白天般干涸，甚至更甚。
杜城动了几下嘴，最后说：“我担心你。”
沈翊就轻笑起来，被子随着他的动作颤动。“我好热。”沈翊说，伸手就要把被子掀开。
杜城把他的手摁住：“你发烧了，我送你去医院。”
沈翊：“不去医院。”
沈翊：“你回答我白天的问题，我就去。”
这个平时理智聪明的画像师，在这个时候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发起了脾气。杜城蹲下来，思考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：“肯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觉得没必要活下去的事，他才决定自杀。”
沈翊没有动静。杜城抬头一看，沈翊靠在枕头上静静地看着他，良久又笑了：“我算是不指望你了。”
沈翊：“走吧，去医院。”
杜城把车开的很稳，沈翊系着安全带垂着头，等到了医院，杜城一看他，又睡着了。
现在已经是深夜了，沈翊是病人，这么被风一吹不知道又要加重多少。杜城索性把他背起来，然而出乎他的意料，沈翊轻的像片羽毛。杜城轻轻地颠了一下，估摸着只有60公斤不到。沈翊垂在他胸前的手动了动，接着杜城感到那炙热的气息扑在耳边：“放我下来吧，我能走。”
杜城背着他往前走：“等你自己走，不知道烧到几度了，我背你快点。”停了一下他又说，“你太轻了，沈翊。”
沈翊沉默，隔了一会儿杜城才听到他闷闷地说了句嗯。
他打着点滴，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，杜城坐在他旁边，帮他给张局请假。
沈翊闭着眼睛，突然说：“其实你说的也对。”
杜城没反应过来：“什么？”
沈翊睁开眼，看着纯白的天花板，他的烧已经退了很多了，点滴一点一点的输入进他的血管。他说：“老师那样好的人，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平凡的挫折而放弃。”
杜城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的老师。空气安静下来，只听得到点滴的声音，杜城说：“当年我师父死的时候，我也是这样。”
沈翊扭过头看他，杜城低着头：“当年师父去世，我去看尸体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，走一步摔一步，心里甚至还幻想着师父还可以救，直到看到他的尸体，心里那点幻想就怦然倒塌了。”
他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握紧：“我找了那个杀害他的人七年，现在我还没放弃。沈翊，你不能倒下，你要找到你老师自杀的真正原因。”
他直起身看着沈翊，沈翊沉静地看着他，笑了一下：“好。”
“抱抱我吧，我好累。”沈翊说。
杜城被他那双眼睛盯着，实在说不出来拒绝的话。他探过身，抱住了沈翊。沈翊闭着眼，左手抬起轻放在他的腰上。
杜城靠他太近，以至于他都闻到沈翊身上那股青桔香气，是沐浴露的味道。他们耳鬓厮磨，沈翊在他耳边说：“你不亲我吗？”
唇与唇相贴，杜城脱下外套盖在他们头上，陡然变昏暗的视线没有让他感到惊慌。杜城没有做出更过火的举动，只是贴着他。沈翊叹了一口气，主动去吻他。
杜城躲着他打点滴的手，只握住他的左手，手指交错，慢慢变成十指相扣，一只宽厚一只修长，却不觉得违和。沈翊闭着眼，沉浸在这短短的几分钟。
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时光，是两只受伤小兽的互相慰籍。
